《真假皇帝》
●[中]叶君健
乔威尼是一个威望很高、权势非常大的“皇帝”。他本来只不过是一个公国的王爷,但是由于他善于使用计谋,又会打仗,他把周围的一些小国和其他王爷的领地,用种种手腕都吞并了,或干脆用武力征夺过来了。他原想宣布自己是一个国王,但他觉得这个称号不足以表明他的威力,最后他自封为“皇帝”。这样人们就不得不都称他为“皇上”,喊他“万岁”了。这听起来倒是相当舒服的,但他心里还是有一个疙瘩:自封为“皇帝”,人们自然不敢说什么,但死后历史上将怎样评价他呢?按照传统的习惯,皇帝必须由教皇正式加冕才算合法。历史是不留情的,而且一旦他百年以后,他的威势也不能留在人间,他当然也不能再控制未来历史家的那支笔了——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,他懂得这一点。
他必须使他这“皇帝”的称号合法化。这也就是说,他必须和教皇打打交道。过去他一直是不大理这位至高无上的宗教领袖的,教皇也很讨厌他,因为他今天吞并了这个公国,明天打垮了那个王爷,把教会所统治的整个精神世界搅得乱七八糟。教皇也曾为此苦恼万分,但无可奈何,没有办法对付他,教皇究竟是靠上帝的威望来处理人间的问题,手中并没有武装。乔威尼看中了这一点,固此他就采取高姿态,主动派大使前往教廷,要求晋谒教皇,“表示敬意”,同时共商天下大事——所谓“天下大事”,无非就是教廷的神权所能影响到的那一片欧洲“精神世界”里的“秩序”问题。
这个“精神世界”里的“秩序”,除了乔威尼用刀和剑搅乱了以外,其他方面来的“隐忧”也不少。这种“隐忧”来自那些对上帝信心不坚的芸芸众生。具体地说,“芸芸众生”指的就是那些城市的商人和乡下的老百姓,也就是农民。这些商人,由于与东方的贸易往来,由于相互的需要,在商品生产技术上有许多创造发明和技术革新,就一天一天地变得富有起来。可是他们在政治上却没有地位。掌权的人不是贵族,就是大地主——往往贵族就是大地主,大地主也就是贵族!而这些人就是靠教皇所掌握的神权来维持他们的威信和“秩序”的。商人对此当然不服。他们觉得他们“创造出社会财富”而在政治上却没有发言权,这对他们扩大生产和贸易极为不利,同时也是“太不公平的事情”。所以他们要求“分权”,要求“民主”,要求“自由”——也就是要求不受封建贵族所定下的种种框框和条条的约束,“自由”地发展贸易、工业和商业竞争。贵族和地主当然不会满足他们的这种要求。因此他们不仅恨贵族和地主,他们也恨起这些人的精神支柱——教皇。他们甚至公开宣扬要打碎教会的精神枷锁,另创立所谓革新的基督教。至于处在这种种势力下层的老百姓,就更不用说了。他们在乔威尼统治之下,由于这位“皇帝”连年征战,耗费很大,把负担转嫁到老百姓身上,对他们进行横征暴敛,他们活不下去。因此,他们不仅也要摆脱教皇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精神枷锁,还要直接起来造乔威尼这位“皇帝”的反。
在对待“天下大事”上,教皇和乔威尼不管他们之间矛盾多大,却也有不少观点一致的地方。两个人各自经过了一番思考,终于愿意放弃前嫌,言归于好。教皇回答了乔威尼派去的大使,表示愿意接受这位自封“皇帝”的“晋见”和他共商“天下大事”。于是乔威尼便摆出一副君主的架势,盛装 华服,欣然前往教廷,拜见教皇,不用说,他们很快地就取得了一致的意见:乔威尼答应在他的“新兴帝国”里决不让那些城市商人的图谋得逞。至于那些蠢蠢欲动的老百姓,乔威尼答应,他一正式被加冕为“皇帝”后,就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剿,宁可错杀一百,也不漏掉一个企图造反的人。“会谈”完毕,教皇点头微笑,表示欣赏他的这个决心,当然也立即答应亲自为他加冕。
关于他加冕的一番盛况,这里没有描述的必要。总之,乔威尼成了“合法”的皇帝,他的王位得到了代表神权的教皇的肯定,谁还能有什么话说。因此,对他百年以后历史学家对他如何评价的问题,他也放心了,准备坐享他的“太平盛世”。不过,他也还有一桩放心不下的事,就是在他统治下的那些“蠢蠢欲动”的老百姓。如果他们真的马上就动起来,那么他所设想的“太平盛世”就要受到影响了。为了“防患于未然”,争取主动,他按照他的一贯作风,决心先下手为强,立即采取行动。事实上,那些被他搜刮得吃不上饭的老百姓,已经动起来了。他们已经推出一个聪明、能干、而又勇敢的人做他们的领袖,这人叫贝尔河。乔威尼有一批亲信,专门为他做“安内”的工作。他们已经侦察到,有“一股匪徒”正在准备造反。这些“匪徒”收集了一些比较原始的武器,暗地里把自己武装了起来。当乔威尼派出的军队正要动手剿灭他们的时候,他们已经闻风在一个叫做亚得里布桥头边的磨房附近集合起来,由贝尔诃带领,奔赴京城,进行突然袭击。
“皇军”和起义队伍在一个树林前面相遇。两方面就这样打起来了。这支起义队伍,当然没有打仗的经验,但他们有比打仗的经验更宝贵的东西,那就是他们要求摆脱他们“皇帝”的残酷统治的决心。他们个个都勇敢非凡,再加之贝尔何聪明能干,指挥很得力,他们利用树林的掩护,避免正面交锋。他们乘“官兵”不备,一面钻进树林里放冷箭,搅乱他们的阵脚,一面绕到他们的背后包抄,找他们的弱点袭击,使他们难于应付,最后不得不溃散。“皇军”逃回到京城的时候,乔威尼见到他们那一副狼狈相,除了“愤怒”以外,也感到失望——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,这批造反的老百姓居然是这样不简单。这简直是对他的权威的公开挑战。
“有这批蠢东西就没有我,”他对自己说,“有了我就没有这批蠢东西,我必须把他们杀绝灭尽!”
他发出这个誓言的同时,便下了一道手谕,调集他全部作战的部队,分四路对这支起义队伍进行围剿。他自己也亲临前线督战。就这样,他把他自己统治下的老百姓看得比外国的“敌人”还可怕,而且对他们的仇恨,也远远超过了那些与他作对、对他进行抵抗的外国王公。他用这样庞大的军队来对付因贫困、饥饿、受压而起来造反的百姓,自然是“胜利在握”。乔威尼终于镇压了老百姓的反抗,而且生俘了他们的领袖贝尔诃。
乔威尼认为这是一次“伟大的胜利”,尤其是当他得知贝尔诃已经成了他的俘虏的时候。他立刻下令把这个俘虏押解到他的面前来:他要亲自审讯。但当他一见到这个俘虏时,不知怎的,他的面色立刻变得刷白,他出了一身冷汗。这个人的外貌引起了他的惊奇。这时一股无名怒火从他心里升上来,他要立刻把这个俘虏消灭掉,他也真的就这样做了。为了保证贝尔诃从人世间消灭,他要亲自动手杀他。他当然没有遭到什么抵抗,因为贝尔诃是全身五花大绑,动弹不得。贝尔诃所能做到的,只是用同样的愤怒,痛骂这个新加冕的“皇帝”是真正的土匪头子,是吮吸人民血汗的魔鬼,发誓他死后的 幽灵也不会饶他。
乔威尼不愿意让贝尔河在他所统治下的大地上留下丝毫痕迹。他星夜叫两个亲信把贝尔诃的尸体运到海滨,扔进海里去喂鲨鱼。他不准贝尔诃在世人的心中留下任何记忆。
就这样,他把他统治下的人民,那怕是局部的不满也镇压下去——他自己认为已经“根除”了内部的任何“隐患”,外部也再没有什么人敢碰他。教会还可以以上帝的名义协助他劝说人们接受命运的安排,听“皇帝”的话,争取死后灵魂升进天国。在他看来,他的帝国,现在确是一片和平安定的景象。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顾虑了,现在唯一可做的事,就是尽情享受这个由他亲手所创造出来的“太平盛世”。
乔威尼的威望之高,权势之大,在当时所有的皇帝之中,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了。至于什么国王和王爷,当然更不在他的话下,他们不仅不敢和他相提并论,连对他称臣都唯恐来不及。为了保护他们自身的安全,不再受他侵犯,他们还不时派些使者来到他的宫殿,伏在他的脚下,请求他接受他们的贡品。至于他手下的那些大臣、谋士和将军们,那就更不用说,对他极尽阿谀奉承的能事,天天对他唱赞歌,说他是“世上最贤明的君主”,黎民百姓的至高无上的“恩人”,上帝的“化身”等等——老百姓苦于饥饿和贫困的呻吟,他当然是听不见了——他左右的人不让他听见,他自己也不愿听见。因为对他的统治,他只许人说好,而不许人说坏。
他不知道该怎样享受他的这个“太平盛世”才好。在生活上,一切美好的东西他应有尽有。他的那些察颜观色的侍臣们,会体会他的意图,为他准备好一切。有一天早晨,他睡了一夜好觉,醒来感到精神爽快,心情舒畅,便想到野外去打猎。看看野外的风景,舒舒筋骨。当然,他也希望借此让他统治下的子民有机会瞻仰他的帝王风采和威严,甚至沿途对他高呼“万岁!”
他的侍臣们体会到他的这个心意,便立刻忙碌起来。不到一个钟头,出猎的行头就已经齐备了:同行的猎人、猎犬、马匹、侍从和跟班全部到场了。乔威尼吃饱了早饭,换上出猎的装束,兴冲冲地走出皇宫。一个威风凛凛地出猎队伍,已经在门口等候他。他向他们望了一眼,感到自己真是一代的“伟人”。他踌躇满志,一跃就跨上一匹骏马,挥了一挥手,走在这个出猎队伍前头,出发了。
他兴致勃勃,一口气就行进了二十多里路。但奇怪的是,沿途没有碰见过任何一个老百姓,更谈不上有人对他高呼“万岁!”事实上老百姓慑于他的权势,一见到他的身影就退避三舍了。特别是自从他摧毁了由贝尔诃所领导的农民造反以后,人们也都对他“望而生畏”,一听到他那出猎队伍的喧闹声,就都隐藏起来了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他是“威震四方”。在出猎的随从看来,路上空无一人,没有任何干扰,倒也相当痛快。他们可以勇往直前,向森林丛莽中飞禽走兽进行一番痛快的“围剿”,像他们前些时候围剿那一股“土匪”一样。
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,一眼可以望到天边。远处的山,近处的树林,左边的田野,右边的沼泽,全都展示在乔威尼的眼前。他一想起这些东西全是他的私产——因为他认为“朕即国家”,他是这土地上一切东西的最高主宰,他就心喜若狂,一马当先,在他这片广漠的“私产”上自由地驰骋起来。他觉得除了天空那红彤彤的太阳以外,世上再没有什么显赫的东西能比得上他的光辉——最近他甚至还觉得他的光辉已经超过了太阳。在这样一种幸福 的快感中,他又跑了一段路程。
他是那么威武、矫健,他所骑的那匹骏马是那么健壮,不用说,他的侍从和随行人员都无法赶得上他,就是那些猎犬也远远地落在他的后面。他喜欢这样独自在他的“天下”里自由奔驰,享受他作为大自然最高主宰所特有的那种自由。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个浓密的森林面前。这森林郁郁葱葱,安谧宁静,这引起了他的兴趣。他快马加鞭,兴致勃勃地冲了进去。
和他的期望相反,这个森林大滩密了,尽管树叶是清翠欲滴,他却觉得有些郁闷和窒息。在这种情况下,打猎的行动自然是无法展开。但要想后退,他又觉得与他的威望和兴致不相称。事实上,后退也不是那么容易,因为他那匹骏马似乎已经迷途。于是他就决心再往前走,他想只要穿出了这个森林就没有事了。他挥动鞭子,赶着马继续前进。由于空气郁闷,马越向前走,他的汗也就流得越多。他的内衣已经黏在他身上,好不舒服。
这时他忽然发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空地。他走近一看,原来那里有一个水池。池水清可见底,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子。一小块天空,夹杂着几朵白云,映在水上面,煞是好看。空气清新凉爽,但他身上却仍然是黏渍渍的一层汗水。他多么想跳进水里,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,享受大自然给他提供的天然乐趣。他料想他的随从要赶上他大概还有一段时间。主意已定,他便拴住马,脱下衣服,选一块在树枝下面比较隐蔽的地方走到水里去。
果然不错,到了水里,一阵清凉沁入他的心脾。他全身爽快,疲劳也消失了。就在这时候,有一个人在他后边的岸上出现了,但是他却没有看见。因为浓密的树枝和叶子把他向后看的视线全挡住了。这个人的身材和相貌与他一模一样,甚至声音也和这位“皇帝”没有区别。这人不声不响地穿上乔威尼的衣服,解下马,一跃而上,奔出了森林。这时那个出猎队伍刚刚到达森林的边缘。他们就在森林外面相遇。这个出猎队伍丝毫也不怀疑,此人就是他们的“皇帝”。
他们一齐欢呼“万岁”,歌颂“皇帝”的勇敢和伟大,这位“皇帝”也点头微笑,接受他们的敬意。
“这个森林太密,人畜都迈不开步子,”他说,“不适于在那里面打猎。”于是他抬头望了望上空,太阳已经走到了中天。他便又以关切的声音对他的随从继续说,“今天气候相当炎热,大家恐怕已经累了。瞧猎犬的舌头伸得多长!它们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,应该让它们休息了。”
他的话音刚落,侍从们便又一起高呼“万岁!”他们赞颂皇上仁慈,体惜下属,连猎犬都得到他的恩德!他们都尽量挤眉眨眼,想要挤出几滴眼泪,表示他们深为皇上的恩典所感动。有几个人也真的落下了几滴眼泪。
皇上带头返回宫廷。沿途照旧没有遇见什么老百姓。
至于乔威尼,他已经尽情地享受了“天然员的乐趣。他估计他的随从这时可能已经进入森林,因此他便急忙离开水池,走上岸来。出乎他意料,他发现他的骏马和衣服全都不见了。他在附近寻找了一会儿,但是没有什么结果,他相信这些东西一定是被坏人偷走了。还可能是前不久被围剿的漏网“匪徒”,无处存身,躲进森林里来了。好危险!幸亏他威震天下,就是他光着身子,单独在森林中,“匪徒”也不敢近前来害他。尽管如此,他觉得再在森林里停留就不明智了。得赶快回宫。